
我养的螃蟹之所以要多次逃跑,只是出于动物的本能,它没有人类的思想,也不会把追求自由当作是一种高尚的道德情操,它只是在凭本能做事,即使在逃出水缸后遭遇干渴,遭遇死亡威胁,它也可能始终想不到只需要稍微制造出来一点动静就会活命,又或者它根本不知道我不打算吃掉它而是要养着它,它可能觉得即使暂时活命可能还是要被送进蒸笼,所以干脆至死不吭声算了,它这种宁肯去死也不向我妥协的本能,让我对它肃然起敬。
今天两个故事,都是我的亲身经历,第一个故事已经过去挺长时间,那时候我在煤矿上班,手下有个炮工老刘,会下套捉兔子和石鸡,偶尔也有捉到活的,他就养起来。
有一次他捉到一只小兔子,太小了,也没有多少肉,就放在院子里养着,但那小兔子居然绝食,我看过几本书,知道野兔气性大,野性难驯,很难养活,就警告他趁早放了,他不听,老刘总觉得兔子饿了就会吃东西,关的时间久了就会驯服,而且像老刘这种生存在底层的人看惯了弱肉强食和高压下的屈服,想当然的就觉得兔子跟人差不多,都会趋利避害,几天后老刘告诉我,那只小兔子饿死在水缸后面,面前放的菜叶子什么的一口都没动。
后来他又抓到一只大兔子,老刘看那大兔子身形矫健,怕一放开就抓不住,不敢放在院子里,就关在笼子里养,这大兔子喂啥吃啥,他很开心,跟我炫耀说大兔子懂事儿,通人性,会看眼色,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养熟了,就把大兔子从笼子里放出来,打算在院子里养,但是兔子的所作所为却让他目瞪口呆,据他给我描述,那大兔子先在院子里蹦跶了一圈,然后突然就跟踩了弹簧一下对着一处稍微低矮一些的墙头激射而出,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。
我听了哈哈大笑,跟老刘说,兔子从笼子里放出来溜达两圈那是在活动筋骨做预热,顺便观察地形,你这个老狐狸被老兔子骗了!老刘愤愤不平地说:奶奶的,我都不打算吃它了,就这么当个宠物养起来,它咋还这么忘恩负义的?我说,呸,你吃了多少兔子了?屠夫不可耻,屠夫装活菩萨你就太不要脸了!对兔子来说最重要的自由,不是你那两个烂菜叶子!哪天你想吃肉了,就把它捏断脖子下锅了——人最不是个东西了!
小兔子宁折不弯,死了,大兔子诡计多端,活下来了,都值得我敬佩,但我最敬佩的,还是我的螃蟹。
前年重阳节的时候明哥送了我几只螃蟹,我看到有两只特别好动,而且很凶悍,解开绳子后,刚一靠近它就扬起两只大钳子威胁我,我对充满斗志和反抗精神的东西都挺喜欢,于是打算把它们养起来,我把它俩放到鱼缸里,它俩那爬行的速度,简直就是水下F1,撞得鱼缸里的石头乱滚,把那些鱼吓得四处乱窜,我一看这架势,怕它们灭绝了我的鱼,于是把鱼捞出来放到了另一个小缸里,这两个家伙精力充沛,动不动就打架,而且能踩着缸里的石头翻到鱼缸外面,我去抓,立马老实不客气地把我的手指头夹了一个口子,因为一天要“越狱”十几次,我不得不给鱼缸上加个盖子,没想到影响了蟹爷的采光,蟹爷在水缸里把石头翻得叮当乱响以示抗议,我还真怕它用石头把缸给我砸漏了,没办法只好再把盖子取下来,它们不翻石头了。
后来我在缸上方架了摄像头看它们是怎样“越狱”的,结果显示:如果我换水后把大石头放在缸边,它们就踩着大石头,慢慢伸长腿勾住光滑的缸沿儿,两个都跑出来,如果我把大石头摆在鱼缸中间,它们就协同作业——一个踩着另一个,上面那只爬在缸沿儿上后并不立即翻身上去,而是用强健的腿再去拉另外一只,往往是两个一起跌落缸底,于是又重复一遍刚才的程序,有好几次我根据视频看,这个过程都持续到了凌晨三四点,也有时候早上到公司发现只剩一只在缸里,另一只缩在屋子哪个角落里,然后我再把它抓回去,想想这两个家伙也真不容易,就为了追求那短暂的一会儿自由时光要折腾好几个小时,而且从人类的观点来看:待在缸里有吃有喝,跑出去搞不好摔断腿,这是何必呢?何苦呢?
螃蟹是冷血动物,不是哺乳动物,应该是不通半点儿人性的,但是它肯定知道一些什么——每次当我听到它们试图越狱的动静凑过去看它们的时候,哪怕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,都会被它们发现,然后它们就忙不迭的从缸沿上下来赶紧回到缸底,爬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万物有灵,斯言诚哉!
我看过一个资料,说阳澄湖的大闸蟹腿部强壮,能在玻璃板上行走,其他地方的蟹就不行,我看我这两只,估计是蟹中的斗战胜蟹。
我早都不打算吃它们了,于是每天下班冒着挨夹的危险把它们全抓出来放到卫生间,然后用喷头冲湿地面,锁上卫生间的门,让它们自由一个晚上,第二天上班再把它们抓回去——毕竟这是办公室,来了客人要用卫生间,一进门先看见两个凶神恶煞举着刀剪欢迎也不是回事儿,有时候我一大早要出去,就拜托同事帮我把螃蟹抓回鱼缸,但是他们都被螃蟹钳子教训了,所以后来我去酒泉出差,就只能麻烦同事帮我换水,至于放风就算了,除了换水,每天晚上还得用挺沉的石膏板把鱼缸盖住,留一条指头粗细的缝隙用来换气。但遗憾的是,我刚出门没几天,同事就告诉我死了一只螃蟹,死因不明,又过了几天,同事说另外一只跑掉了,他翻遍了办公室的角角落落,始终没找见,我听了心情不好,但也无奈。
我回来后闻到办公室里有腥臭味儿,因此推测螃蟹死在屋子里了,我又打着手电趴在地上把旮旯搜了一遍,还是无果。我们这个楼的暖气非常足,冬天办公都得穿短袖,所以螃蟹应该是早都升天了,这期间我又搜寻了好几次,始终没找到,真是活不见蟹,死不见蟹尸,但我一直惦记着这两个寻找自由的勇敢的禽兽。
直到有一次我们被房东赶走,需要换办公室,在拆我那沉重的大书架的时候,我看到了下面这个场景。
看到它已经变色的身体,我知道它已经死了,我轻轻地抱起柜子,免得碰坏了它的躯壳,于是它的整个身躯呈现在我眼前。
我蹲下身子看着它,明知它死了,还是不敢贸然去碰它,其实只要它稍微制造点儿动静出来,我同事一定会想办法把它抓回去放在鱼缸里,那样它就不至于丧命了,但是它选择了沉默地死在这个角落里,也不肯回那个鱼缸监狱,它用自己的生命向我证明了爱自由是它的天性,鱼缸不配是它的归宿。
我对它肃然起敬,双手合十向它致敬,然后拿起它用水冲干净,晾干,放在哈耶克的《自由宪章》上面。
勃列日涅夫时期的宣传部长、戈尔巴乔夫的战友、前苏联的“改革设计师”,亚历山大·雅科夫列夫在《俄罗斯百年忧思录》里说过一句话:
奴隶们怨声载道,认为自由太过沉重,纷纷要求锁链。
我相信我的螃蟹们一定没有读过这本书,在它们的世界里,自由是最可宝贵的东西,可以为之付出生命。
